对于景斌身后的哀荣,黄菲是无心去留意的,她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景斌死了,自己唯一的一点希望也不存在了,今后该怎样办呢每当一想到这些,她的心就开始刺痛,工作是勉强维持着,然而整个人都仿佛失掉了灵魂,原本就发黄的脸上愈发失去了血色,走在路上往往恍恍惚惚,如同幽灵一般。
她就这样苟延残喘一般到了十月,这一天在机关里,看到了来办事的何敏修,谈完了工作之后,刚好是中午,何敏修笑着说:黄菲,我们好久不见了,中午到外面吃吧,我请客。
黄菲点了点头:让你破费了。
在合作社,两个人点了延安如今难得的八宝饭,里面有红枣桂圆,可以补气血,黄菲在正餐上本来不是很喜欢甜口,但这时候吃着这浇了糖卤汁的八宝饭,却感到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胃里缓缓流出,一直流遍全身,原本好像就要耗尽的血液,因此而似乎重又得到了补充,开始流动起来。
吃着饭,何敏修劝慰着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后的路还长着,可以重新开始。
黄菲怔怔地望着碗里的八宝饭,道:敏修姐,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人世是复杂的。
人可以有多刻薄,自己这段时间是见识到了,背地里议论自己的刮宫:好像关云长刮骨疗毒。
这是劳苦出身干部的比方。
倘若是知识分子呢,则是另一种刁钻:如今便觉得曹雪芹描写得生动,尤二姐吞金自逝,‘恨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这一位不过是把生金换做了打胎药,那画面如在眼前,。
本来以为都是自己多心,然而那一次是亲耳听到了,那两个以为旁边没人,便说起来,恰好给自己听见,当时只觉得脑子里一阵轰响,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眼前金星乱冒,又是气愤,又是惭愧,眼泪几乎就要流出来,强自忍住了,悄悄地走开。
何敏修满眼同情地看着她,作为一个向往革命的青年,黄菲并不是开在和暖春光中的花朵,她是见识了人间的黑暗,这才投奔延安,只是在延安,她遇到了另外一些人和事,一颗原本充满热情的心,于是遭遇了冰风。
何敏修想着一下,慢慢地说:现实是很复杂的,唯其知道它是复杂的,所以才更加可以想得清楚,知道自己要怎样做。
往往真正坚定的革命者,就是那些更明了其中真实的人,这样的人不是一心怀抱着梦幻憧憬,而是在真的看清了之后,做出了选择。
中饭之后,两个人分别,何敏修走在回机关的路上,眼前依然浮现着黄菲的脸,简直就是鲁迅先生那一篇《故乡》,只不过是少年时候的闰土迅速转为中年时代。
黄菲自然不是贫农家的孩子,只不过在乡下寄养过,晓得农务,所以把她往那边去比拟,当初刚来延安的时候,多么的有活力,黄菲当然不是陕西女子那种强壮,结实得鼓起来的两颊红得如同苹果,可是面上那一点嫣红,显得极其鲜活灵动,只是现在黄菲的脸,却如同二十几年后的闰土,已经变作灰黄,黄菲刚刮过子宫的时候,自己远远地瞥见她一次,当时就觉得她的气色很差,这一阵必然是为了景斌牺牲,又遭受了打击,简直没有喘息之机,让她怎样恢复呢
想着黄菲的刮子宫,何敏修不由得便想到自己,那一年三级选举,自己提前回来,其实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意外怀孕,只是不同于这些年轻的姑娘,自己是早就知道不久之后,打胎就是犯罪,所以赶在规定执行之前,快快了结了这件事,在这样的现实之中,作母亲与作革命者,是不能相容的。
何敏修想着想着,一不留神脚下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她连忙定了定神,专心走路,再不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