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当年就是在这里,召集了饥饿的人们起来造反,推翻明王朝。
然后又说到自己的工作:现在好很多了,起初真是有点难,开大会都不肯来的,我只好站在碾盘子上大声吆喝,路过的男人们都大瞪着眼睛,盯着我看呢,那些老婆子们也在远处指指点点。
说着咯咯笑起来,拢了拢鬓边的头发:要是老家的人看到我这个样子,才更要吃惊呢,我们米脂就有这么个讲究,要是谁家年轻的姑娘对着人说话,也不脸红,也不扭捏,声音还那么亮,半点不怕羞,肯定要给人戳脊梁骨呢,简直不像个姑娘家,难找婆家。可是我担负这个任务,要是羞羞答答,就没法开展工作,所以我索性把脸一抹,什么都不在乎,就那么三下五除二,直接干了起来,说起来也是怪,过了一阵,不但那些姑娘媳妇不说什么了,连老汉小伙子对着我,也都客气三分,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我这样的女人。
在这个略显偏僻冷落的小村庄,夏春荣想来也是难得遇到能够说得来的女同志,组织上很少派同志到这边来,所以这一次遇到了黄菲,就有说不完的话,两人躺在炕上,头并着头,就这么一直说到了半夜,夏春荣依然兴致不减,还凑在黄菲旁边不住口地说,黄菲则已经支持不住,几次勉强挑开眼皮,终究太过疲倦,最后在再顾不得耳边的说话声,干脆把眼睛一闭,就那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日头升得老高,黄菲起床之后,颇觉抱歉地对夏春荣说:真对不起,我昨天晚上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夏春荣哈哈地笑:没什么的,说起来还是我不好,明知道你赶了一天的路,还硬要拉着你说话,难怪你支撑不住。已经给你烙了饼,还摊了一个鸡蛋,吃了再走吧。
一听说有摊鸡蛋,黄菲心中瞬间有强烈的感动,鸡蛋在这种时候,实在是太宝贵了,尤其是还用了菜油来煎,油汪汪金灿灿,不必一定吃到嘴里,只是那么看着,心中就有无穷的喜悦与满足,简直贵重如同黄金。
她连连向夏春荣道谢,实在太不容易了,很真挚的感情,于是她吃过了烙饼摊鸡蛋,又往水囊里装满了水,便告别了夏春荣,重又走上了大路。
黄菲在黄土高原一连走了四天,第四天的晚上,因为地理不很熟悉,她错过了住宿的地方,晚间只能露宿荒野,她将背囊放在一棵干瘦的树下,找了一些干草枯枝,在口袋里取出火柴,点着了火,用石块垒起简易的炉灶,便把饭盒放在上面,开始烧水。
火苗旺盛地燃烧,黄菲坐在篝火不远处,背靠着树干,解开了绑腿,平伸了两条腿,让身体舒展一下,一整天除了短暂的吃饭休息,都在不停地走路,即使扎了绑腿,到这时也疲倦得很,连着走了这几天,到如今两腿酸疼。
不多时,水烧开了,黄菲把饭盒从火上取下来,晾了一会儿,等水凉了一些,可以入口,便就着白开水,吃起馍来,这就是自己的晚饭。
高粱面的馍口感粗糙,但在这种时候,也已经很让人安慰,黄菲这时只希望能有一点咸菜,吃起来更有滋味一些,然而终究是没有,只能用白水送馍。
黄菲默默地吃过了晚饭,又烧了一次水,留待晚上喝,然后一时间便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她便连鞋也脱了,露出两只脚,让风吹干上面的汗水。
这里不是村庄之中,虽然井水宝贵,总还能烧水洗一下脚的,缓解身上的疲乏,然而在这里,四下里没有人烟,入眼都是黄土高原,方才也曾经找过,附近并没有水源,饮水都要靠原本携带的水,便不能洗脚,更加无法擦身,今夜只能这样将就。
黄菲盘起腿来,坐在夜色之中,周围静悄悄,只有轻轻的风声,她暗暗自嘲,没有狼嚎还算是好的,昨天住在村子里,远远地听到有狼在嚎叫,这是自己第一次野外露宿,希望今夜能够平静。
坐了一刻,感到有些无聊,她便躺在了地面,两条手臂枕在脑后,睁大眼睛望向天空。
这一天是五月三十号,在旧历也是月末,所以夜空中几乎看不到月亮,只有些微几点星光,让那暗夜的天空显得愈发漆黑了,简直黑得没有底,无涯无际。
不堪回首,真正不堪回首的是两年前的今天。两年前的今天,我离开了舒服而安闲,浪漫而懵懂的文学校生活,跳上了飞奔前进的火车,来到革命的中心地武汉了!从这天起,我把死灰的过去,颓废的思想,消极的精神,无名的悲哀,人生之烦恼一切都埋葬在麓山深处!重新开始过我的痛快生涯。
黄菲心中默默念诵着这段话,只是自己的情形又有所不同,不是两年,而是将近三年。
回首三年前,一九四零年的六月,自己刚刚与同伴们一起来到延安,那个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有劲头啊,心中满怀强烈的兴奋与激动,正是与谢冰莹一样的。
北伐仿佛是一阵久为人渴盼的狂风,将世间的灰霾都一扫而尽,从此世界不再暗沉,而是变得清爽,原本萎靡的精神,也陡然振作起来,这就是自己的心情,人间实在太过沉闷,让人感到窒息,简直透不过气来,这种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出现一场大激荡,大破坏,扫除掉原本的一切,出现一个全新的人间,那样的清澈干净,一尘不染,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天空是从没有过的明净,那才真正叫做痛快!
然而经过了三年的时间,这许多的纷乱,让自己终于疲倦了,也有一种渺茫失落的情感在心头,经历了那最终的一场大斗争,自己决定离开。
虽然离去的时候斩钉截铁,那时以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其她出路,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黄菲心头却蓦地一阵茫然,再过三四天,自己就要走出边区的地界,进入国民政府的辖区,对于那样一个世界,自己本来是熟悉的,只是毕竟暌隔了三年,这三年自己是生活在激进的延安,而不是那个腐败堕落的世界,感觉已经很是生疏,仿佛两个国度,突然间告别了曾经的生活,回归到那样一个环境,自己会怎么样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
而且,今后的时光,十年,二十年,会证明什么能够证明自己当下的抉择是正确的吗或者历史最终会展示给自己看,自己当初很是理直气壮的决定,其实是错误了的,到那时要怎样面对这样的结果呢是不是真的如同首长们说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终究是脆弱的,禁不起考验的,所以才总是在关键的时刻退缩,甚至走上岔路
距离延安越远,头脑就越能够冷静下来,黄菲想得越来越多,她明白,身体上的痛苦,自己还可以承受,让人感到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挫折,那种负疚感和失败感,是火辣辣钻心的痛楚。
各种想法在大脑中缠绕冲突,黄菲心烦意乱,在地上连连翻着身,忽然之间,远远地传来一声狼嚎,非常的凄凉,在夜幕之下缭绕不绝,黄菲的神经霎时绷紧了起来,一只手紧握住木棍,赶快起身往即将熄灭的篝火之中添了一些干草,让那火焰升腾明亮起来,希望它能够驱走暗夜鬼祟危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