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便只得回来,毕竟中共这边对于她们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专家学者,还是极力争取,热情欢迎的。
这便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从此身上就有了烙印,如今自己也面临这样的问题,平乐黄老爷的三小姐出走延安又回来,并不是秘密,如今又是个小小的明星,怎么会不引起国民党的警惕
黄菲坐在床上,伸出两只手来,在铜盆边烤着火,火盆里的枯树枝燃烧得哔哔啵啵,热度传到她的身上,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逐渐地消退了。
黄菲在想着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在桂林,虽然目前衣食无忧,可是那种隔阂感实在强烈,表面上自己倒是与一众女店员是一样的,大家说说笑笑,谈些衣服首饰之类,可是自己内心里十分清楚,不过逢场作戏,交际而已,是作为一种生存的手段,并没有投入真正的感情。
于是黄菲就想到,在自己离开之前,段首长曾经和自己说过的,如果在外面不如意,还可以再回延安,延安对于有志革命的人,永远是敞开怀抱的。
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上,自己即将干渴而死,也曾经有过片刻的后悔,想着早知如此,是不是应该在延安再忍耐一番但却也只是短暂的迷狂,自己也知道是妄想了,在那种情况下,哪能谈得到回去延安呢根本就不知道路在哪里,而且体力也已经耗尽了,不过是濒死之前的幻想罢了。
可是在这个时候,黄菲是认真地在思索这样一种可能性,段首长说还可以回去,他当时的态度是很诚恳的,也确实有人离开延安又回来,自己的学问虽然不能与陈学昭博士相比,不过延安对于投奔向她的人,向来是热情欢迎的,想来也不会拒绝自己,所以是不是可以考虑回到延安呢最起码在那里,还有一些是自己认同的,不会像这边这样,双眼只见一片黑暗,毫无光亮。
大睁着眼睛想了一阵,黄菲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回不去了,道路实在太艰难,即使凭借那一个桃源,自己也没有勇气再走一遍,简直锥心刻骨,另外,即使是在桂林,也听说延安那边斗争正在激烈,许多人都给关起来,一想到当初对自己的隔离审查,黄菲就一阵心脏颤抖,真的太过恐怖,自己着实熬不下来,假如给说成是日本特务,或者是国民党的特务,枪毙了自己也不一定,在桂林虽然沉沦,感觉一个灵魂一天天在腐朽,毕竟能够苟延残喘,哪怕时不时地感到,已经成了行尸走肉,对人生的价值感到空虚。
这个时候,黄菲就想到了前不久,乳母和东妹来看自己的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当时乳母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两眼含着眼泪,说道:幺儿,你千万记得,‘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不管怎样,你能活着,就是大好事,有什么念头,将来或者就能成真。一定得想尽法子活着啊!
黄菲摸了摸身下被单下面,那一条厚实的褥子,是草褥,乳母那天来桂林,背了一大捆禾草给自己:只怕你在这里没有禾草铺床,咱们家里晒得干干的禾草,给你拿来,铺在下面,冬天里暖和,你再买一条棉胎来垫在上面,就更软了,睡着舒服。
当时惭愧得自己,眼泪都要流下来:妈妈,都是我不争气,当初夸下海口,说了那样的大话,如今灰溜溜地回来,给您丢了脸。
三年前出走的时候,特意绕路去了乳母的家中,向乳母和姐姐东妹道别,那时候豪情万丈,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眼前展开,这一去定然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让人再不能看轻了自己,说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出息最起码,也是革命队伍中光荣的一员,哪知竟然这样铩羽而归,差一点便回不来了,所以当初匆匆从平乐的宅子里出来,都没有顺路去探望乳母,羞见江东父老。
乳母立刻抓紧了自己的手:孩子,你在说什么哩你能好好地回来,就是最好的,还这样年轻,今后有许多事可以做。
那一回乳母将乳姐姐东妹托给了自己,要自己帮她在城里找份事情做:她男人当兵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去年又卖了地给公爹治病,可惜她公公还是死了,如今家里没什么人口,你如今有名了,帮东妹在桂林城找一份差事做,给人家当女佣什么的都好。
于是自己便果然托了人,为东妹姐姐找了一份女佣的工作,给一个阔家太太当女仆,这一阵听说倒是还好,毕竟是跟着太太的,吃喝不愁,时常有肉。
就在前不久,自己去看东妹,两个人说悄悄话,东妹抿着嘴笑:不愧是读过大书的人,可真‘文明进步’,家中吃饭,都是男女同坐一桌,吃一样的菜,哪像是咱们家里,都是一家人呢,吃饭不同桌,男人那边桌上的菜总是比咱们女人的好些,有时候哥哥能吃到鸡蛋,妈都吃不上炒蛋,就让人替妈感到委屈,虽然咱妈倒是不说什么。
黄菲点了点头,是这样,在平乐乡下,男人乃是家中的脊柱,所以要吃好些,女人便相对没有那么重要,很不必消耗那么多的肉蛋,自己从小看着,也曾经问过的,乳母乐呵呵地说:正农忙,男人家,下田费力气,所以有肉给他们多吃一些,我们女人用的力气少,就少吃点没关系,不过你是贵客,今天给你蒸鸡蛋来吃。
黄菲可是不同于普通的乡下丫头,每个月十块大洋,那就是个金娃娃,摇钱树,所以不要说女孩子,就是男人的饭食都要排在她的后面,又是鱼又是肉,鸡蛋更是不缺,黄菲每每便拉着东妹一起吃,东妹害羞,时常便跑开了,又或者干脆给母亲叫走,让自己一个人吃饭,结果自己独自坐在那里,面对着一碗鱼羹,觉得有些没意思,鱼羹吃到嘴里也没了滋味,再见到东妹,总觉得有点尴尬。
如今东妹是在一个新派人家做事,那家的老爷是出洋留过学的,所以日常很注意平等,家里男人女人都是同桌吃饭,老爷不爱桂林的三花酒,也不爱农家土酿的甜酒,东妹笑嘻嘻地说:就爱喝西洋的葡萄酒白兰地,太太也跟着一起喝呢,在咱们家里,哪见过这个
在乳母的村子里,农忙的时候,男人会喝一点酒,吸一点烟,女人则是很少见到喝酒的,东妹是个泼辣的姑娘,小时候偷偷喝家里的甜酒,给妈妈看到了,就是一顿骂,她却偏偏就是不能改,悄悄地同黄菲说:我就是要喝,爹爹能喝,哥哥长大了也能喝,为什么我就不能喝
黄菲猜测,她以后可能还会学抽烟。
不过黄菲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虽然听了东妹的话,再想这些事,也觉得有些不能甘心,不过她是从此对抽烟喝酒都反感,以为不是正经事,好人就不该有这些嗜好。
毕竟已经是深夜,又忙碌了一整天,黄菲很是疲倦了,此时她的念头便转到了过年上,今年除夕,自己虽然身在桂林,也不能去看母亲了,只好留在城里,到那时倘若东妹不回乡下,自己可以去找东妹,两个人吃喝一番,也是亲人团聚,想着想着,她就歪在了床上,火盆里的木柴这时候也即将燃尽,只有一滩苍白的灰在那里,黄菲用了最后一点力气脱掉衣服,拉过棉被盖在身上,合起两眼,便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