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绝妙的是,梅思居然在寺庙中开辟了一小片菜田,种满了青瓜紫茄小白菜,甚至还养了两只母鸡,就让它们在院子里啄食草籽小虫,偶尔有一点碎米,便喂给它们,因此那两只鸡虽然不很肥壮,倒也能下蛋哩,这样梅思便不必在外面买鸡蛋,甚至米价若是贵了,她便干脆吃水煮马铃薯来当饭,这样不须买米,也能过得下来。
就算是这样的节俭,她还嫌不足,有一次大家谈天,说到牛奶糖,她两眼望着窗外便发出浩叹:真可惜这里的土地不很宽广,否则很可以养两只羊。
当时几个人都听得呆住了,自己是想起了严监生,张宏远则是想到了葛朗台,这里在旁人看着是荒刹古庙,在梅思手里,俨然经营成了一个小庄园,像是旧小说中才女的伤春悲秋,她是少有的,有时间还在草丛里摸鸡蛋呢,有一只鸡总是乱下蛋,惹得她有时候就要骂:丢三落四!把自己下的蛋都不知丢到哪里去,倘若是当□□呢,只怕连课本都弄没了。
像是梅思这样的克勤克俭,着实是惨淡经营,日常花费有限,每月所需,不过油盐电费而已,每次发了薪水,若是法币,便赶快去兑换成银元保存起来,住的房子又不必花钱,朱光屏有时候灯下掰着手指替她算,每个月怎样也能积蓄四五块银元,此时她说没有银币,怎么可能呢像是其她三个人,金圆券的风浪之下倒还罢了,纵然损失也有限,唯独梅思,那才叫伤筋动骨,一口血都要吐出来,哪知如今她竟然说没钱
此时张宏远也是说:梅思啊,我们都是知己的朋友,你也不要和我们打哑谜,你到底打算怎样办
梅思仍然是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动:不怎样办,我反正是没有钱,若是要没收呢,就尽管让他们来这里看,搜一搜哪个砖缝里藏着钱。
都在梅林里,有本事就去翻出来吧。
当年在抗战时期,虽然感情上更倾向于延安,但对于政府的号召,梅思也是毫不含糊,要捐款就捐款,要出力就出力,每个月赚来的银元,没剩下几个,要说全部捐出,她还没有那样的觉悟,毕竟自己万里有一也需要钱,况且还有亲人那边,可是大部分也都捐了,可是现在是内战,虽然对于政治已经淡薄了,不曾在江陵为延安搞策反,不过梅思对于国民政府种种续命的法子,也并不在意,要她拿出自己存下的银元,是办不到的。
虽然梅思是这样的意见,可是并没有坚定那三个人的信心,自从金圆券的消息一出,每天都在犹豫煎熬之中,一会儿想着索性咬牙不兑换,一会儿又想着,自己这样私藏银元,倘若给查了出来,全部没收可怎样办最怕的就是给当做经济犯,给抓到监狱里面去。
李秀第除了担忧自己,还有双份的哀愁:我姐夫原本存了些家当,就靠着这些来保本,将来好再翻身,如今都要兑出去,整天在家里愁,本来他身体好好的,这一阵心口窝疼。
梅思脑子里回顾往事,忽然头脑里一亮,便给她出了个主意:不如都买成东西存着。
李秀第冲着她惨然一笑:梅思啊,我们能想到的办法,莫非当官的便想不到已经说了不准囤积居奇,若是罪名厉害了,可能枪毙呢,你没看到报纸上说,大公子到了上海,警察到处搜查,看谁家有积存的东西不肯卖出来宜昌虽然比不得上海十里洋场,全中国都盯着,可是也不算很小的地方,政府已经在说了,不准扰乱市场,谁若是藏着东西不出卖,查出来也要严惩呢,所以我姐姐姐夫整日发愁,若是遵从政府的法令,只怕马上就要破产,若是不听呢,可能要进监狱的,没准还会丢了命,大公子在上海滩,不是已经枪毙了人
蒋大公子经国,给委员长派去了上海坐镇,报纸上也看到他的举措,确实处死了一个大公司的经理,又抓了几个头面人物,上海顶豪富的名流只得交出大笔金银美钞,算是断臂求生吧,李秀第有时候替他们设想,早知如此,是不是早一点逃去美国比较好凭他们的身家,在美国也能过得风光。
梅思这才想到这些,之前也曾听到过,怎么一时间就忘了这可真的是四面围堵,让人无路可逃的。
朱光屏满脸哀愁:九月三十号就要到了,到底要怎样办实在拿不定主意。
限令是最晚九月三十号,要将所有金银外币都兑成金圆券,这是最后的期限,倘若不肯执行,后果自负。
张宏远劝道:大公子在上海,杀一儆百,着实杀伐决断,不同凡响,可能金圆券真的有用,就如同银元差不多,我们便是全都兑换了,损失可能也不会很大,总比万一查出来给没收了强。
梅思是一副笃定从容的态度,她这样的镇定,自己也很是钦佩,可是张宏远矛盾了许久,终究做不到她那样,背水一战是很需要决心与勇气的,真要让自己这么死挺着,可真的是忐忑,倒是不如索性顺从了政府,都换了金圆券干净,那样的话,每晚睡觉也能安稳了。
看到她们不住地在挣扎,梅思一瞬间真想说出:不如交给我,到风头过了,保证完璧归赵!
不过终究没有说。
外间金圆券浪潮起起伏伏,梅思只是不理,每日依然是按时去学校,专心讲课,回来后便精心侍弄那一块菜田,躲进小楼成一统,空闲时候坐在树荫下,天气冷了便是移到了房间之内,盘腿坐在床头,抱着膝盖,打着拍子,声音朗朗地背诵: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