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兰玉半躺在床上,两只无神的眼睛冷淡地望着他,等他这一顿发泄完了,卢兰玉喘了两口气,恹恹无力地劝道:老爷,不必这么烦恼吧,气大了伤身体,这几年你的身子不比从前了,要克制一下脾气才好,再不可像年轻时一般暴烈了。共产党建不建国,也碍不着我们什么,这些年毕竟没闹出人命来,更何况……
说到这里,卢兰玉两眼一亮,重重喘息了几下,用力说道:更何况我们的幼蕊,当年也投过共产党,去了延安的呢,毕竟也是有缘,我们也算是革命者的家里人,哪能那样绝情
不听这几句还好,听了卢兰玉这几句话,黄皓的火气不打一处来,胸中刚刚有些低落的火焰,登时又给勾了起来,火苗窜得比方才还高,人差一点便蹦了起来,高声叫道:你的好女儿!她要么当初就别去,要么去了就别回来,一直在那里死挺着才好,活到如今,总能混个□□的干部当当,我们这个家,就是共产党干部的家,她就算死了,我们也还是烈士的家属,结果她半路跑回来,弄到不上不下,她自己尴尬,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可拿,‘一不做二不休’,她连这个都忘了像是她干出这种事来,等共产党真的来了,让我和人家怎么说‘我家三丫头当年也是共产党的人,在延安几年的,后来受不住回家来了’
卢兰玉给他这一顿爆发,也落得扫兴,闷着头又思量了一阵,抬起头来辩解:虽然她当初是去了又回来,毕竟比没去过的强,她在那里几年的,总能结交几个好朋友,共产党的同志,倘若能找到那些旧时友好,或者能说情,我家的地,就多留下几亩。
黄皓听她这样讲,一时间也有些意动,低下头来沉思,这主意究竟有几分可行。
三姨太许桂珠风一般走来,掀开帘子进了门就是几声冷笑:啊哟太太,您可真是个多情之人,到了这时候,您还想着三小姐在共产党那边的旧人呢人家如今都是开国的功臣,她算是什么呢到手的鸭子飞了,羞也羞死了,只怕就连三小姐自己,都不好意思去讨人情。
黄瑞成歪坐在椅子上,半个身子搭在扶手上,瞠目向着许桂珠,说道:三姨娘,我母亲毕竟是大太太,正室夫人,您说话尊重一些。
许桂珠斜睨着黄瑞成,挑着眉毛又是几声讥笑。
紧随着许桂珠之后的黄瑞安,则是毫不客气地笑着说:啊哟瑞成,现在新中国了,大家都平等了,哪还有什么大太太姨太太的说法又是什么嫡庶的,那都是旧观念,该抛却了。
黄瑞安也是心高志大,从他幼年时候,庶出就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随着年龄增长,这根刺越来越深,想尽了法子要拔出来,只可惜一直没能找到办法,黄老爷虽然心爱三姨太,然而岳家毕竟是本县的望族,不好宠妾灭妻的,自己的娘硬生生没办法扶正。
纵然是大太太自己死了,自己的娘成了正室,终究是姨太太的底子,他读《红楼梦》的续篇——《红楼梦》有许多续篇——里面平儿扶了正,然而到底是姨太太出身,就好像一座金像,却有一只泥脚,纵然表面再怎样堂皇,终究露了马脚出来,倘若有了纷争,便要给人提出来说一说,娘纵然厉害,说到这一点,总难免有些气短。
因此每当想到这件事,黄瑞安心头便恨啊,看一看瑞成,明明哪一样都不如自己,从小就是个药罐子,有今朝没明日,就因为他是大太太生养的,便是嫡出,名分上压自己一头。
所以黄瑞安看《红楼梦》,最知音的是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虽然少了些诗情画意,作诗没有宝钗黛玉那样好,但非常能干,是荣国府穷途末路之下唯一的希望。
看一看自家,正牌少爷瑞成迂腐无用,整日就只知沉浸在头脑里,想这个想那个,仿佛比谁都高明,这一点他倒真有点好像宝玉,然而要他去做些什么,是万万不行的,诚然是瑞成身体不好,然而黄瑞安以为,即使瑞成的健康过得去,以他的那个性子,也是如此,议论起来一套一套,做起事来半点也不行,论起真干事,还不如他的小妹妹,那个半途而废的幼蕊,然而即使是这样,他是嫡子,就占着尊位,天然有一层光环。
所以黄瑞安作为一个无论如何也是少爷的人,虽然也敌视共产革命,但在庶出这一点上,他又不由得要赞同共产党,就是要消除嫡庶之间的不平等!
见到了这母子二人,卢兰玉与瑞成都是气喘吁吁,瞠目而视,傅传芳给婆婆捶了后背,又去为丈夫按摩前胸,两头奔走忙得头上冒汗,口中说着:已经是这个时候,便不要吵了,共产党就要来了,到底是要怎么办
真的是,眼看大厦将倾,这些纠葛还没完没了呢,洪水滔天也不忘了掐架,究竟是走还是留,该赶快定下来了,没见王家和庞家已经打点家产走了么都是本地有名号的,就是自己的娘家,也已经在张罗着跑路,昨天娘还捎信来,要自己早谋后路。
傅传芳这几句话,如同迎头的冰水一般,给全屋人的火气都降了温度,黄皓登时想起眼前的烦恼:你说得容易,若是能够早定,我早就定下来了,当年打日本人,也没这么干瞪眼啊,如今要卖房子卖地,哪还有人肯买呢那帮穷鬼,一个个都等着共产党来了,给她们分田分地呢!
日本人来了,自己还能当当维持会长,可是眼下是共产党要来了,共产党是不接受投诚的啊,国军的士兵可以投降,自己没办法投降,共产党要的是自己的房屋田地、金银财宝,甚至可能要自己的命,自己虽然没有逼死过人命,然而却有一房年纪小小的姨太太,五姨太,倘若给人告发,或者是她干脆闹起来,自己这个就叫抢男霸女啊,也是个不小的罪名,当初娶了这个孩子似的五姨太,只觉得枯木回春了,一把年纪仿佛又回到了少年,如今看来竟是个祸根。
当家人这几句话一说出来,其她人一时也都无话,黄瑞安肚内一颗心如同车轮般转了起来,房屋土地这一类固定不动的财产,多数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的,自己从前也很以此为傲,以为本来就该是这样,男子如山,女子如水,山是稳固的,水是流动的,山是永恒的,水是易逝的,女人也不是丝毫没有财产,比如妆台里的金银首饰,默认是归属女子的,小巧轻便,拿了就可以走,就好像她们的命运,是轻易便可以迁移的,如同落花飞絮,随风飘荡。
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再怎样有利的设想,也不是所有情形都能得到好处,再怎样不利的处境,也不是永远都不利,若是遇到特别的局面,便可能颠倒过来,比如说如今自己家里,老爷死守着田地,从今年年初徐蚌会战之后,自己就开始劝,然而直到今天,中共都建国了,老爷还是拿不定主意。
黄瑞安当然是能够理解黄皓,土地是根本啊,曾祖父传给祖父,祖父又传给父亲,历代相传的产业,哪能就这样舍弃黄皓是深深地扎根在这里,若是要他就这么走了,简直是拔掉了他命根,他怎么能够轻易做出决定呢就是自己,虽然时时焦急,暗自腹诽老爷果真是年纪大了,英雄气短,再比不得当年的当机立断,然而若是真的舍弃了这么一片家业,逃亡到香港澳门,自己也是心痛。
这种时候倒是太太小姐更方便,首饰匣子就在桌面上,到时候拿了就走,很是便利,少有留恋。
黄皓连连喘着粗气,眼睛望着四面,内心显然在煎熬,忽然间,他望见了卧在床头的太太,张口便骂道:都怪你,若不是为了你这病,我一家早就走了!
卢兰玉倒在那里直翻白眼,从没有过的夫妻情深,竟然为了自己,不肯逃亡了。